被遺忘30年的法律精英
南方周末 2003-01-09 15:42:01
一群老知識分子的坎坷命運足以讓我們警惕:有些忽略,會讓整個社會付出代價
被遺忘30年的法律精英
□本報記者萬靜波吳晨光謝春雷
一本詞典引出一群老人
這是一本有史以來中國最大的英漢英美法詞典,460多萬字,所收詞條已達到4.5萬多個,是日本出版的《英美法詞典》的3倍。
詞典的最后校樣已經(jīng)完成。在沒有政府支持,沒有經(jīng)濟資助,沒有鮮花和掌聲,甚至連正規(guī)辦公室都沒有的情況下,兩代學人在默默無聞中歷經(jīng)九載寒暑的嘔心瀝血之作,終于接近了尾聲。
國家司法部一位司長評價說:“這是個很奇怪的事,一部具有國家權威的詞典,卻由一群無職無權無錢的學人和老人編撰,他們做了我們整個司法行政教育系統(tǒng)想做而做不了的事!
這本書后面,有一群幾乎被人們遺忘的老人。
這是一些響亮的名字,一些在1949年以前就已成為法學權威的前輩名宿———
盛振為,美國西北大學法學博士,東吳大學前校長兼法學院院長;
周木丹,比利時魯汶大學1934年法學博士;盧峻,美國哈佛大學1933年法學博士;王名揚,法國巴黎大學1953年法學博士;蔡晉,東吳大學1933年法學士;許之森,東吳大學1934年法學士;盧繩祖,東吳大學1934年法學士;徐開墅,東吳大學1940年法學士;王毓驊,美國印地安那大學1949年法學博士;
俞偉奕,東吳大學1944年法學士;郭念祖,東吳大學1946年法學士;陳忠誠,東吳大學1947年法學士;周承文,東吳大學1944年法學士;高文彬,東吳大學1945年法學士;……這行名單還可以開列很長,他們幾乎全是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(yè)生。
東吳大學法學院,1915年成立于上海,是中國在教授中國法之外惟一系統(tǒng)地講授英美法的學院,解放前中國最著名的法學院之一。
從1930年代到1990年代,國際法院一共有過6位中國籍法官,從顧維鈞開始,一直到1997年的聯(lián)合國前南國際刑事法庭法官李浩培,都是東吳法學院的教授或畢業(yè)生。
該校校史上最值得夸耀的一段是在1946年:東京審判采用的是英美法程序,由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,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急了,最后,蔣介石點名從東吳大學要人,其結(jié)果是———中國赴遠東軍事法庭的法官、檢察官、顧問等人,幾乎全部來自該校。
然而,這些20世紀上半葉中國法學界所能奉獻出來的最優(yōu)秀人物,“1949年后,他們中留在大陸的,卻幾乎都做著與法律無關的事:英語教師,或者勞改犯———對師生而言,與東吳法學院的關系成了一種罪過。在1957年‘反右運動’,以及‘文革’期間,很多校友遭到迫害。”(引自《培養(yǎng)中國的近代法律家———東吳法學院》,第293頁,康雅信著)
這些卓有學識的才智之士,他們后半生是怎樣的?他們以及家人怎么度過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?
他們的晚年
由于編撰詞典的緣故,中國政法大學的薛波曾30多次到上海造訪這些老人。
周木丹,年過九旬,被當今法學界喻為“羅馬法活詞典”。1929年受胡適推薦,留學比利時,成為1949年前獲比利時魯汶大學博士學位的5個中國人之一。不久前,
商務印書館出版了“百年文庫”叢書,作者都是王國維、胡適、陳寅恪等百年中國學術史上的名家,而周木丹是叢書作者中在世的惟一一位。
如此一位法學大家,薛波怎么也沒有想到,他竟生活在那樣的環(huán)境里:上海南昌路282號,一棟破舊的兩層小樓房。樓道陰暗,木質(zhì)樓板年久失修,走上去吱吱作響,墻角到處是蜘蛛網(wǎng)。
周木丹就住在二樓一間十幾平米的房子內(nèi)。一臺黑白電視,一個單開門冰箱,就是周木丹的全部值錢家當。
1950年代中期,正在最高法院西南分院工作的周木丹,突然被下放到青海師范學院圖書館。從此,在距離故鄉(xiāng)上海數(shù)千里的地方,周木丹度過20多年近乎青燈黃卷的生活。直到1980年,周木丹進入安徽大學。在安大工作10年直到退休后,由于沒有房子,周木丹只得回到上海。
現(xiàn)在,周木丹先生又搬回了安徽女兒家,由于行動不便已坐上輪椅,而上海居所終年不見陽光,到女兒家也只是實現(xiàn)了在戶內(nèi)曬曬太陽的愿望。
在哈佛大學博士盧峻先生家里,惟一的電器是部巴掌大的電扇,12元錢買的。90多歲的盧峻一目失明,戴著用舊信封糊住一邊的眼鏡,蜷縮在被子里。有病了,不敢去醫(yī)院,也吃不起藥。誰能想到,這位早已臥床不起的清瘦老人,居然是直到去世《哈佛法學評論》都每期給他寄樣刊的大學者,中國僅有的幾個哈佛法學博士之一,前中央大學法學院院長。
面對另一位1944年獲得東吳大學法學士的老人時,薛波發(fā)現(xiàn):他上衣的五個扣子,竟然都不一樣。
也許,1930年代曾為浙江地方法院和上海特區(qū)法院法官,1957年后執(zhí)教于上海向陽中學的蔡晉先生,是晚景最為凄涼的一個。他和小兒子一家住在一起,一個小房間,竹屏風后面,一張床板,很薄的被子,這就是他的臥室,里屋住孫子和孫媳婦。一個破舊奶粉罐,裝著蔡晉的全部“貴重”物品。
病重后的蔡晉住在上海南京西路的一家社區(qū)醫(yī)院里。如果不是上海社科院某負責人為其疏通,是難以入住的。即便這樣,他也只能被安置在一個封閉的陽臺里。
彌留之際,薛波去醫(yī)院看他,目睹了難忘的一幕:蔡先生孤獨地躺在陽臺一角,而另一角,恰是護工的休息處。
當《英美法詞典》的編撰工作接近尾聲時,蔡晉溘然長逝。陪伴蔡先生進入另一個世界的,除了他的1933年東吳大學法學士證書之外,還有他親自審訂的《英美法詞典》稿件,49頁,輕輕地放入他的靈柩內(nèi)。
被改變的命運
在上海、南京、杭州,薛波走訪了數(shù)十位東吳學人,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堪回望的過去。
盛振為,東吳大學首任華人教務長及后來的法學院長,曾著有《證據(jù)法學》、《英美法的審判制》等。后被打成“反革命”,被判處在甘肅勞改10年,后因宋慶齡說情,6年后才被釋放。到了1980年代,平反。
高文彬,81歲,曾任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翻譯、中國檢察官秘書,當年他從卷帙浩繁的資料中找出了證據(jù),將土肥原賢二、板垣征四郎這兩名原可能逃脫罪責的戰(zhàn)犯送上絞架。1952年后高先生被打成“反革命”,在鄱陽湖修大堤,一修就是28年,每天挑土幾十趟,累得連早晨上工的擊鑼聲都聽不見。1980年代初獲得平反,有關方面要給他補償損失,他說:“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,能用錢補回來嗎?”最后他沒要。
俞偉奕,日寇侵占上海期間,他埋頭治學,繼續(xù)攻讀獲碩士學位,抗戰(zhàn)勝利后從事律師和法律教育工作,1949年后,因有參加東京審判的同學留在日本美軍基地工作,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斗,一度連生命都無法保全。
周承文,1969年后回老家湖州鄉(xiāng)下做村文書。1980年代末,被聘到當時的杭州大學教書,成為浙江省起草涉外法律文件的專家,“寫的英文,就像報紙上印出來的一樣!痹L期住在團結(jié)戶里,共用廚房衛(wèi)生間,每間房只有七八平米。
王毓驊,美國印地安那大學的法學博士,在街道副食門市部工作了許多年,直到1980年代才到南京大學任教。
徐開墅,抗戰(zhàn)后的東吳大學教授,1979年后,他以上海社科院無編制的特約研究人員身份,為上海的法制重建殫精竭慮。1999年去世時,一些人才知道———他當了30年的中學教師。
“他們是無辜的!2002年10月上旬的一天,在中國政法大學那間小小的詞典編輯部里,《君主論》等名著的中譯者———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潘漢典先生對記者說。他今年81歲了,也是東吳大學畢業(yè)生中不多的從事法律教育的幸運者,他因接觸蘇聯(lián)法律較早,幸而躲過了那場災難。
潘先生談到動情處,他甚至落淚了,為他那些受難的師長和系友。
圖片說明:
圖片上排從左至右:倪征日奧周木丹盧峻王各揚蔡晉許之森盧繩祖徐開墅
下排從左至右:王毓驊潘漢典俞偉奕郭念祖陳忠誠周承文高文彬
原載《南方周未》2003年01月0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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